Monday, 29 February 2016

The Hanging Tree|吊人樹 (03)


啞女的孩子


  其實,故事的真相很簡單。或許就是太簡單,讓人們覺得不包裝一下會顯得寒酸。也或許,只是因為包裝過後,他們可以欺騙自己不過就是一篇故事,每每說起總可以雲淡風輕,不必為真相感到疚懷。

  妳猜對了,黛西。啞女的父親以及老獵戶,都是學徒和啞女兩人一起害死的。學徒披著狼皮,跟著啞女回家,讓欺凌自己女兒的木匠一命嗚呼。但獵戶的死是場意外。當他們將狼皮歸回原處,被獵戶發現,後來,槍枝走火,同一晚又死了一人。

  沒有女巫和她的僕役,只是當兩人奔至森林,想要穿越找到一處平靜,他們遇見了神話裡的產物。滿月之夜,狼人現身。

  學徒大喊著讓啞女快跑,他擋在狼人面前拖延著牠。啞女張著嘴,無聲喊著愛人的名字。森林入口太空曠了,狼人的喘息咆哮,男人的奮力掙扎,這交錯的聲音被留在了樹木的年輪裡,當你靠近細聽,彷彿當日的慘況又重演一遍。   


  沒有人知道那晚是如何結束的,連啞女都不知道。她縱然心痛,卻仍舊聽了愛人的話,逃開了。在說了說不出口的三次再見後,淚流滿面地逃回鎮上。不會有人知道她做出這樣讓自己活命的決定時,卻也同時撕裂了她的心。她是寧可與愛人一起殞命,也不願獨活。沒有人懂,連我也不懂。

  她回到鎮上,受著遭人指點的生活,不久之後,在一位老接生婆家裡生下了一名男孩便去世了。老接生婆將男孩養大,她總跟男孩說,在他身上看不到一點學徒父親的影子,他幾乎與他母親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。這麼說完後,總要搖著頭歎息,略帶埋怨地繼續告訴男孩:『男孩子生得這麼美,會遭天妒的。沒有一個從女人腹中生下的男孩擁有這樣的容貌。你的母親⋯⋯已經不是女人了。』

  在男孩八歲時,老接生婆也過世了。鎮上沒有一戶人家願意收留他,他又還不到工作的年紀。事實上,就算他已經成年了,在這思想封閉的小鎮怕是也沒有一位雇主願意用他。謠言早就深植每個人的心中,更何況那時候森林入口被吊死的男人甚至還沒落下。不會有人忘記,他的出生本身就是被咒詛的。

  為了存活,男孩只好鼓起勇氣,進入森林裡。但他仍不敢走得太進去,卻又不願成天面對著一具屍體,只好生活在離入口處不遠的森林中。森林裡能獵的動物並不多,偶爾能抓到無知愚笨闖入的兔子,那簡直是聖誕節了,甚至能抓到老鼠都該心存感激;他平常只能以蟲子或者樹葉果腹。那該死的森林中連點莓果之類的東西都沒有。

  某一日,男孩實在餓得受不住了,在傍晚時分回到了那他若非不得已、曾誓言再也不踏入一步的鎮上。他不會忘記,每一道批判的目光。曾經他逼自己,不躲也不藏,他要讓每雙嘲笑他的眼神,成為在他心上怎麼也抹不去的傷痕。他想要痛到、恨到,讓自己不會忘記將來他還要回來,而他再次踏上這地時,他們會懼怕他,懼怕到連正視他的眼睛的勇氣都沒有。只是,呵,那心志立下還沒多久,他卻仍舊得摸摸鼻子向現實屈服。他也恨那個沒有骨氣,撐不到最後只能來麵包店偷食物的自己。只是他還是將這樣的恨意化為武器,鞏固著自己的心。因為他沒有其他活命來源了。他沒有愛,連一點記憶都沒有,甚至連幻想的材料都沒有。

  當他抱著那些壞了、被麵包師傅丟棄的麵包跑回森林,他卻始終沒回到那他擋風遮雨的地方。接下來發生的事,是一切都變了。他曾經還想著改頭換面,他曾經還想著愛人與被愛的可能,他曾經還想著一個不一樣的未來。呵,但不是的,他們都對了,只有男孩傻得不將那些話當真--他的出生本就是被咒詛的。

  呵,妳敢聽嗎?黛西?事實上,就算不敢也來不及了。

  並不是沒有人發現他的蹤跡,儘管男孩刻意選在鎮上的人都在用晚餐的時間偷偷回去,但他還是被抓住了。在森林的入口,他的膀臂被拉住,可笑的是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想抓住那些麵包,而非害怕、並非擔憂,甚至連想回頭看看抓住自己的對方是誰都沒有。

  三個男人,兩個年輕人,另一個則有點年紀,大約四十幾歲吧。男孩記得他們,老接生婆還在世時,他幫她外出採買雜貨常常會看到他們用猥褻的眼神看著他。

  妳猜得到接下來發生的事嗎?黛西?妳認為性愛很美妙嗎?那你想得到這樣的事男人對男人做呢?呵,甚至不是對男人,是對一個還未發育完成的男孩。妳猜不到的,黛西。因為性愛從沒有給妳帶來恥辱或疼痛。不,那些男人是禽獸,他們可以讓女人尖叫,但那只會讓他們更興奮。當在女人身上得不到他們想要的高潮,他們還有很多方法。例如,對小女孩、對男人;例如,對一個美得像洋娃娃、長得像是他們曾經幻想無數遍的啞女一樣的男孩。

  男孩無力抵抗,只能任他們粗暴地撕了他的衣服,脫了他的褲子,在侵犯他時,粗啞的嗓音喊著:『好貨!』

  他咬著牙不喊出聲,痛極了也絕不出聲。他只是定睛望著森林入口處吊著的死人骸骨,還有他背後的黑夜,以及懸掛其上的一輪圓月。他不知道到底堅持了多久,久到牙齦都發痛,嘴唇被咬得出血,卻還是不夠久,沒有久到讓他可以昏過去。

  當他們似乎總算滿足時,男孩的眼睛已無法定焦,映入眼前的一切彷彿都還留著夜幕和圓月的殘影。但他還聽得見,雖然一開始以為是幻覺,只是耳邊響起的狼嚎聲卻越來越近、越來越兇猛。

  他看見從森林裡頭奔來的巨狼,牠的樣貌甚至不是完全屬於狼的樣子。那是狼人,那鐵定是。男孩心想著,用著殘餘的力氣一跛一跛的跑向最近的大樹,並吃力的爬上去。他目睹了那隻狼人將三個男人開膛剖腹,殘忍的將他們的內臟拉出,吸他們的血,食他們的肉,卻還不允許他們死去,直到最後,他們充滿恐懼的雙眼看見狼人吞下了他們的心臟後,才失去呼吸。

  男孩始終努力睜大眼睛,不願意錯失任何一幕。他的身體在那晚被破壞,再也復原不了,而他不知道,是否他的心從此也流淌著失溫的血液。

  在他的眼睛終於覺得乾澀時,曙光也逐漸灑落大地。黎明首先照到的,是吊人樹,再來是滿地的血跡和看不出原貌的屍塊,最後,才是滿身傷痕的男人。

  男孩小心翼翼的爬下樹,冷眼看著那些令常人作嘔的器官。







  黛西感受到羅禮輕柔的順著她的髮,卻在敘述到最後時,不知是無心或有意地拉扯著。但她不敢喊痛。

  「妳知道那個男人對男孩說了什麼嗎?」

  她搖頭。

  「他說:『我很抱歉,我很抱歉讓你遭遇這些。』他哭了起來,昨晚男孩看見的那個無情、彷彿沒血沒淚的狼人就在他面前哭了起來。他說:『我很抱歉,我不該讓莎拉遇到那種事,我不該讓她得不到幸福。』他對男孩說:『你要瞭解,你的母親是為了你所以活下去。』男孩反駁他,但他說:『不是的,我們都沒有守著我們的諾言到最後;我說要帶她離開,她說死也要在一起。』」

  黛西一直在等羅禮繼續說下去。這故事不應該停在這裡。只是他卻好久好久都沒有再開口,像是一首被切斷的樂曲。

  她轉過身,發現羅禮的頭髮幾乎都被汗水浸濕,他的目光在黑暗中發亮地閃爍著,卻又充斥著空洞。她突然覺得,一切都無所謂了,一切的真相是如何都無所謂了。若有可能,她是多麼希望可以在那時候抱住對世界絕望的男孩。她正想開口,卻又聽見了羅禮的聲音。

  「他說:『我很抱歉,羅禮。』」

  黛西以為他流淚了,因為她的視線變得矇矓,但她在感受到自己臉頰上的熱度和濕意時,才發現哭的是自己。

  「那是男孩的父親。我的,父親。他殺了那晚他和我母親遇到的狼人,卻也使自己被這怪物纏身。

  「他們說得對。我的出生就是個咒詛。我讓母親喪命,我讓父親每個月都要痛苦一次,我讓我的每任妻子都失去她們應該享受的美好生命--而我,卻對此無動於衷。」

  「你沒有……至少我不覺得我失去了什麼……」

  「是嗎?呵,妳也許聽到這裡,還可以同情我,也許還可以愛我,但我保證,妳聽完我跟我妻子的故事後,妳會恨不得逃離我的懷抱。」





TBC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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