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29 February 2016

The Hanging Tree|吊人樹 (02)


富商的故事


  『好貨!』


  男人驚醒地坐起身。室內的壁爐仍然燒著,他卻覺得冷汗直流,背脊發寒。那兩個字,搭配著說話者的猥褻語調和笑聲,揮之不去。

  「怎麼了?」黛西揉著眼,望向黑暗中身畔模糊的輪廓。

  那赤裸的上身,她曾被其擁抱著、安撫著、哄著疼著寵愛著,是她一輩子的居所,如今,卻像個孩子一樣發抖。

  「噓。」她拍著他的背,輕柔地哼著不知名的調子,過了一段時間,她才擁著他躺下。「你很安全,羅禮,你很安全。那些人傷不到你。」





  黛西是羅禮的第四任妻子。她曾看著他前三任的新娘子被鎮上居民送到他的莊園中。第一任是鎮長的女兒;第二任,牧師的女兒;第三任,裁縫師傅的女兒。每一個,都沒活過一年。關於這位富商其實是個藍鬍子的傳說不脛而走,但懦弱的性格似乎籠罩著整個小鎮。牧師的女兒過世後,他向老裁縫提親,每個父親都在慶幸他看上的不是自己家中的女孩,而沒有一個人敢對老裁縫一家伸出援手。

  過了半年,那位曾為黛西縫製過冬天大衣的手巧姊姊,也去世了。這次輪到了鐘錶師傅的長女,黛西的姊姊安妮。安妮是個害羞膽小的女孩,只敢哭著與母親和黛西說:『他好老,我不想嫁。可不可以,媽媽?我可不可以不要嫁給他⋯⋯』

  的確,不論是對黛西或安妮來講,他都太老了。他長了安妮十九歲,比黛西還要大二十三歲。老得可以當她們的父親了。

  但是比起姊姊,黛西更好奇一些,更勇敢一點,於是她主動代替姊姊嫁給藍鬍子富商。

  護送前三個新娘的隊伍,如今一人不少的來護送她。她穿著由富商送來的婚紗,比起前三位新娘子,華麗的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。家中收到的珠寶黃金、綾羅綢緞,亦與前三位沒有分別。

 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眾人既畏怯卻鼓不起勇氣反抗的原因。說到底,這鎮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害死那三位正值美好年華女子的共犯。黛西心想,或許她只是不願意成為害死姊姊的兇手之一,而自願代替她的。若她注定死亡,至少,她不是被迫的。她可以安慰自己那是她選擇來的。

  叫黛西詫異的是,她的丈夫跟別人說的、自己想像的一點都不一樣。他俊美的像個天使。金色髮絲柔軟得像是貂毛,雙眼藍得像是反映著天空的藍色玻璃珠那樣雙倍的藍。

  第一晚她便見識到他的溫柔。他哄著她直到疼痛褪去,像個母親對待哭鬧的孩子,每一個落在她身上的碰觸都如蝴蝶振翅一般,規律的讓她感到安心。當她眨著眼時,淚水不再順勢掉落,他像是母獸安撫受傷的幼獸似的,舔著她的耳、她的睫毛、她的唇,當他的吻往下移動,力道漸重。她可以感覺到一種渴望、一種缺乏。這不夠。她不知道不夠什麼,但她想要的更多。

  『妳受得住嗎?』這句話像含著一塊布說的——的確,那塊布就是她的皮膚——就各種意義來說,都更顯得曖昧。

  她扭動著身體,無助地啜泣著。最後,她望著在她兩側撐著雙臂、懸在她上方的男人,眼神中透露著懇求。

  『妳說,我就給妳。』

  說什麼?她無聲的詢問著。瞬間,她不知道是意識不清造成的迷濛,或是滿室昏暗造就的錯覺,她以為看見了惡魔。那種氣息的轉換,她美麗的像天使、溫柔的像大地之母的丈夫,在俯下身的那霎那,邪氣的像要藉著外表迷惑人進而掠奪人魂魄的魔鬼。

  他的唇附在她耳邊,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挑動著那周圍敏感的神經。他說:『說,我快死了。(Say "I am dying.")』

  黛西一陣顫抖,內心還有點抗拒,但奔騰在血液裡的叫囂催促著她順從自己的丈夫。她說了。

  只見他抬起頭,勾起一抹笑。那笑容,一半隱身黑暗中,一半攤在月光前。『很好。我滿足妳。』






  過了一個半月,黛西仍安然無恙。她沒嗅到任何危險的跡象。羅禮,她的丈夫,撇開夜晚裡的狂野不談,在白日,他是個溫文儒雅的老師,教導她許多知識。偶爾他會帶著她到城市裡,介紹建築和藝術品的歷史,或者到森林裡教她分辨不同的花草和它們的作用。

  他也曾經留她一人待在偌大的宅子中,獨自一人去處理外地的產業。他離開前會交給她所有房間和櫃子的鑰匙,頭一次時她壯著膽子問:『有哪一個是我禁止進入或開啟的嗎?』

  羅禮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,隨即微笑,回答:『不,妳可以隨意使用任何一個房間。這是妳的家,黛西,而我們之間沒有秘密。』

  不,她知道她丈夫有許多祕密。光是關於他的前妻的,就有三個。但她對那些並不特別好奇,她比較在意的是,他時常做的惡夢。他會嚇得驚醒,然後過了很久才能繼續入眠,並且每個惡夢侵襲的夜晚,他汗濕的身體總得緊緊擁著她才會慢慢地不再發抖,彷彿只有那麼重的力道才能讓他安心。

  黛西在意這件事,但她從沒有開口問過。她謹守著童話故事給她的教訓,不多疑、不猜忌、不踰矩。起先,她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,甚至有點較勁的心態,想要贏過前三個女人的壽命。只是後來漸漸地,她開始希望給他安全感,卻又忍不住心想,他是否對前三任妻子也是一樣呢?纏綿時一樣熱情,白晝時一樣體貼,做惡夢時一樣在她們懷裡尋求慰藉。她好奇著,面對這樣的男人,哪種女性會不心動?而她們又是犯了什麼錯,才導致那種結果?

  但這些,她什麼都沒說出口。

  某一晚,他們像兩根湯匙挨著彼此,他從背後擁著她。黛西特別喜歡這樣的姿勢,很平靜,她可以聽到他的心跳聲,甚至,因為兩人的擁抱近得幾乎沒有縫隙,常常她會覺得兩人的心跳速度慢慢同步。這種想法,讓她覺得很甜蜜。

  「妳聽過吊人樹的傳說嗎?」羅禮問,鼻子埋進她的髮裡嗅聞。

  「當然,鎮裡的女孩都聽過。附近村莊流傳很久的傳說。」

  「說來聽聽。」他似乎特別喜歡她的髮,總愛用各種方式把玩,像現在,他又用手指一圈一圈地繞著。

  她將從小聽到大的故事完整地說給他聽。說完後,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地問:「妳覺得那啞女真的被女巫附身了嗎?」

  「我不太相信女巫真的會吃人心,老實說,我甚至不太相信女巫的存在。但這只是故事,只是老人家用來嚇小孩不要靠近森林的故事。」

  「故事⋯⋯」他喃喃重複著。

  黛西察覺到他的不對勁,小心翼翼地考慮怎麼應對。

  「嗯,故事就是,就是一種已經不知道真相藏在哪一個環節的東西。我相信這裡面有真有假,只是不知道是哪一方面。若要我說,或許是把奇幻的部分去掉,剩下的或許就是真相吧。」

  「妳是指女巫和巨狼的部分嗎?」

  黛西應了個聲,表示同意。

  「那最後那部分又要如何解釋呢?」

  「晤,或許,他們約定私奔。也許學徒真的殺了自己的師傅,甚至有可能還一起殺了啞女的殘暴父親。也許他們在森林入口真的遇到了一隻狼,學徒為了保護啞女而被野狼殺害。」

  羅禮沉吟許久,才說:「妳相信狼人的存在嗎?」

  黛西笑出聲,「你是指滿月時會變身、平日與我們無異的那種狼人嗎?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不太相信。」

  「若我跟妳說,我遇見過一個狼人呢?」這句話,隨著羅禮的胸腔起伏,彷彿一併打到了黛西心裡,叫她突然有些害怕了起來。

  狼人?這會是前三個女人死亡的原因嗎?

  「你說的,我就相信。」她斟酌回答,帶著一半真心、一半畏懼。

  「但我怕妳聽完這故事後,會不願意留在我身邊。」

  黛西的心跳加快,隱約知道,他也與他的三任前妻有過一模一樣的對話。他的聲音,在此時彷彿一條蛇張大了嘴,在她脖子前準備咬下。

  「那得讓我聽完再說。」

  「呵。聰明的女孩。」






  黛西,妳比起我的三位前妻聰明多了。鎮長的千金,癡癡地望著我,傻笑的說:『我這麼愛你,怎麼捨得離開你呢?』牧師的女兒,那個在床上認為享樂就是犯罪的女孩,冷淡地回我:『既然嫁給了你,我就是你的人,自然是一輩子不離不棄。』喔,第三位是誰來著?對了,老裁縫的獨女,她發著抖,似乎也猜到會發生什麼事,哭著說:『別殺我,我願意永遠順從你,你說什麼我做什麼。』

  我喜歡妳,黛西。也許喜歡得比前三位還要喜歡得緊。但我先警告妳,再怎麼喜歡的東西,只要有一項不合我意,我都願意親自摔碎。

  那麼,要從何開始說起呢⋯⋯嗯,我想得先告訴妳真正的吊人樹的傳說。我要告訴妳,真相。




TBC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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